旺季挑選出隨同他前往紅州的第一批將士,大多為隸屬於十六衛的武官。不過也有少數來自羽林軍,皋韓升就是其中一人,為了隨赴紅州,連日來都在奔走準備。
一大早,當旺季現身時,幾乎已完成出發準備的將士們紛紛交頭接耳,發出驚嘆。
正在整頓馬匹的皋韓升回頭一看,也驚訝地張口結舌。
旺季穿著一身前所未見的紫藤色美麗戰袍。
差點認不出這位昂首闊步從武官們身邊走過的將軍是誰。
「哇,真的是旺季將軍。還是第一次見到旺季大人披戰袍……」
旺季身上的輕裝戰袍和真正的武官相比,並不算是全副武裝,不過也已經是很正式的戰袍了。一身鎧甲裝扮的他,跟平日給人的印象大不相同。腰間插的那把劍雖非名家鑄造,卻看得出平日一定細心維護,因為似乎能從劍鞘看見青色劍身的紋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統一了戰袍與鎧甲的美麗紫藤色。紫色雖是禁色,但也曾聽聞紫門一族是唯一獲得許可,能在戰袍上使用紫色的家系。只不過,皋韓升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世上唯一一套的「紫戰袍」。
(而且這套戰袍,雖說是輕裝,卻非裝飾用的無用之物……完全符合實戰的設計啊……)
優美的剪裁與花紋雖然奪目,但這套紫戰袍可不是文官心不甘情不願,從衣櫥里拉出來勉強穿上的那種東西,很明顯的,一開始就是設計給武官用的樣式。儘管質地輕薄卻很堅韌,而且每一寸都經過計算,能在真正的戰場上發揮實力的實戰戰袍,令人望而生畏。
旺季眼光停留在皋韓升身上,並且不知何故朝他筆直走來。皋韓升不禁慌了手腳,那模樣連自己都覺得蠢。到底是什麼事?
「……抱歉,那是我的馬。讓你替我打理了。」
「咦?原、原來這是您的馬啊!對不起,我自作主張了!」
早上韓升整頓完自己的馬匹後,閑著無事,正好看到一旁站著一匹孤零零的馬,走近一看發現是匹良駒,便擅自動手打理了起來。原本還以為這一定是匹備用馬,畢竟怎麼會想到指揮官的座騎竟如此隨性的放置一旁嘛。
「你叫皋韓升對吧?我猜你應該有按照我的指示去做了吧?」
從未交談過,旺季卻連自己的名字都知道,這一點再度令韓升大吃一驚。此外,眼前的旺季儘管穿上一身戰袍,動作舉止卻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和穿著官服時同樣優雅敏捷。想到他過去也曾日日披著這件戰袍征戰沙場,就令韓升心頭為之一熱。
只要是武官,沒有人不知道貴陽攻防戰的這場戰役。戩華王當然值得尊敬,但與他對峙到最後的旺季及孫陵王,對武官而言,更是特別的存在。對皋韓升當然也一樣。
「是!已經照您吩咐的完成了。馬和我自己都做了……請問,那是什麼特殊的咒術嗎?」
「你覺得呢?只希望有效就好。不過對馬來說,只能讓它安心而已吧。馬這種動物生性本來就比較膽小……看你的表情似乎還有話想說。無妨,你說吧。」
「那麼,我就問了。是關於載貨馬車和貨物的事……旺季大人,那些馬車,我聽說是工部特製的……但就我看來,外觀和尋常的木製馬車沒有什麼不同。而且,不是說蝗蟲吃木頭嗎,木製馬車若遇上蝗群豈不轉眼間就遭到啃蝕?至少應該使用鐵制的才好吧?」
由於上頭說明了,已有一種喜歡啃蝕木頭的變種黑蝗產生,所以當看見完成的「特製」馬車全為木製時,皋韓升不禁認真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鐵制馬車鈍重,不僅速度不夠快,對馬匹的負擔也大。而那邊的馬車——」
一邊撫摸座騎,確認馬匹狀況的旺季,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目光落在皋韓升身後。
皋韓升也隨之轉頭一看,不禁發出「咦」的一聲。
「茈武官!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應該沒有被收編到前往紅州的隊伍中吧?」
靜蘭穿著所屬的右羽林軍軍裝,牽著一匹軍馬站在那裡。可是就皋韓升的記憶,靜蘭應該沒有獲選進入隨旺季前往紅州的軍隊。
靜蘭瞥了一眼旺季身上的紫戰袍。剎那之間,那雙冰冷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不平靜。即使很快的他又露出平日沉靜的表情,但皋韓升的內心還是感到不安。
靜蘭向旺季略微行了禮,低下頭。
「……無論如何,都想請您允許我加入本次的隨行隊伍,所以擅自前來了。」
旺季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這位過去曾與母后同時被捕,併流放茶州的第二太子。
「……是你的自作主張?」
「……是我的自作主張。」
旺季瞪大雙眼。因為他沒想那位第二太子竟會回答的如此坦率直接。這十幾年來,很明顯的他已經有了改變。然而,也有完全沒變的地方。
旺季並不苦惱,靜蘭肚子里打得什麼算盤,他也隱約察覺到了。
「我明白了,那就答應你吧。今天開始你就隸屬皋韓升他們那個部隊。」
這次輪到靜蘭驚訝了……沒想到旺季會答應得如此乾脆。
旺季望著靜蘭那困惑而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由得從鼻子里笑了出來。
「怎麼?還有其他想問的嗎?茈武官。」
靜蘭眯起眼睛,凝視著旺季那身美麗的紫色鎧甲。
「……那麼,我就問一件事。您這身『紫戰袍』真的非常優雅,雖然看起來並非全副武裝,只是略裝吧……」
旺季眉梢神經質地跳了一下,神情不悅地在馬背上裝上馬鞍。唐突的說:
「話就到此為止。」
「話才剛開始而已。這套紫戰袍的其他部分到哪去了?全副武裝的紫戰袍,是那麼奢華美麗。」
在得到回答前,靜蘭緊跟在旺季身後團團轉。皋韓升心想,簡直像個背後靈。不久,旺季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低聲吐出一句:
「………………我賣掉了。」
「………………賣掉了……?」
靜蘭頹喪的表情好比聽見世界末日的消息。接著馬上張牙舞爪地逼近旺季,雖然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斥責旺季的內容,站在一旁的皋韓升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我就知道!十幾年前,我在一家當舖里看到你那套滿布塵埃的戰袍!一開始我還想這贗品的作工真是精美……沒想到竟然是真貨!真令人難以置信!那套『紫戰袍』可是連太子都沒有資格擁有的最高級戰袍,你竟然用那種價錢賣給路邊的當舖!」
「不就是套戰袍嗎。那時候……我需要一筆現金應急。不過,你也管太多了吧。」
旺季想起來了。記得沒錯的話,那正是悠舜參加國試那年,正需要一筆錢支付國試費用,卻因為各種支出,一時之間手頭沒有現金。無奈之下只好將「紫戰袍」拿去典當了。現在的國試費用依然很高,不過當時更是高得不像話。皇毅和晏樹選擇靠關係進入朝廷,也是因為家貧籌不出參加國試費用的緣故。典當紫戰袍時,當舖老闆完全不相信那是真貨,所以價錢被壓得好低。旺季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是被對方吃定,所以到現在還是寧可相信是那老闆沒眼光。不過茈靜蘭可不這麼想。這麼說來,當時皇毅、晏樹和悠舜三個人的表情也和靜蘭一樣。
「哪有人笨笨的讓人殺那麼多價啊?少說也相當於能買個三座、四座城的價值,卻只換來黃金百兩?真是叫人難以置信。真是太天才了,你這個生活白痴!」
這男人真羅唆。好歹當時悠舜他們三個默默的什麼也沒說,但茈靜蘭卻是不懂得什麼叫客套。旺季沒想到在自己眼中,只是一套穿舊了的戰袍,對這位過去的太子來說,會是如此的特別。
「不需要了就賣掉它,反正也沒機會穿了,這有什麼不對。」
「……話雖如此,您還是留下略裝了。」
靜蘭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那件美麗的戰袍即使是略裝,卻沒有一絲生鏽,足可證明主人平日多麼勤於維護。簡直就像為了讓自己隨時都能穿上它。
「想必您一定認為,自己有朝一日還能披上這件『紫戰袍』吧?」
旺季這時已裝妥馬鞍,回頭以輕視的眼神望著靜蘭。
那眼神令旁觀的皋韓升背脊都涼了起來,正想是否該介入協調時,突然傳來一陣潑水的聲音。
一瞬之後,一股獨特的刺鼻氣味也跟著傳開來了。並不是什麼臭味,而是藥草的味道。
皋韓升僵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旺季拿起瓶子朝靜蘭身上潑灑某種液體。靜蘭也不逃開,給淋了一身。液體大部分都淋在脖子以下的軍服上,不過臉上還是不免濺了幾滴。皋韓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覺得心都涼了半截。
「這、那、旺……旺將軍……您是不是粗魯了點……」
「對付這種笨蛋這樣剛好而已。時間不夠了,上路吧。」
下一秒,旺季已經跳上馬背安坐於馬鞍上了。皋韓升看得傻眼,旺季敏捷的動作完全不輸給武官。真叫人不敢相信他是位文官,還年過五十了。
一看見旺季乘上馬,周遭也開始騷動,人人紛紛手忙腳亂地騎上自己的馬匹。
旺季從馬鞍上睥睨著身上還在滴水的茈靜蘭。看靜蘭既不閃躲,也不伸手拭去水滴。旺季不禁揚起嘴角笑了。
「……真是好樣的。我來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吧,茈靜蘭。答案是——『沒錯』。」
也就是說,旺季一直都認為會再次披上戰袍。
靜蘭眼中再次閃過不平靜的目光。兩人一度視線交錯後,旺季便率先往前騎去。
「你還好吧?茈武官。」
「……是,我沒事。」
靜蘭凝視著無言縱馬離去的旺季背影,這才伸手朝臉上粗魯的亂抹一把。舌尖舔了舔方才的液體,露出訝異的表情。幸虧不是毒,不過好像也不是什麼草藥。
「……看來也沒時間好好洗把臉了。」
「不能洗掉啊。不但不能洗掉,還得塗遍整件軍服才行。」
「……什麼意思?難道那奇怪的液體,不是為了惡整我才潑的嗎?」
「不,旺將軍的那種潑法或許是惡整沒錯。不過這液體……我雖然也不知道是什麼,但應該是某種咒術吧。先前上面傳來軍令,要眾人出發前先塗遍全身。茈武官你不知道這件事吧,或許旺將軍認為乾脆直接用潑的比較快。有了,我這裡有布巾,你拿去用吧。請不要將那液體擦拭掉,記得要塗抹開來喔。好了,我們也一起去驅除蝗蟲吧!」
靜蘭尷尬的笑了笑。不經意地,懷中突然傳出沙沙聲,令靜蘭的表情頓時僵硬了。那是秀麗給的信,還沒有拆開。靜蘭伸手壓緊懷中的信,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是啊……害蟲……是一定得驅除才行。」
皋韓升瞥見靜蘭望著正在指揮軍隊前進的旺季,總覺得他眼底閃過一道深不可測的冷洌光芒。今天的茈武官果然有點不大對勁。不,從前陣子開始,他就有種說不出的怪了。可以注意到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而且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打從紅官員下落不明後,這陣子的紅家還真是問題不斷。身為紅家侍奉官員的茈武官,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吧。皋韓升一邊替靜蘭擔心,一邊也隱約覺得事情可能不是這麼簡單。
茈武官心裡一定下了某個重大決定,才會如此唐突地要求隨行。
(什麼決定?)
……總覺得,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這天,旺季率領大軍前往紅州。
悠舜在城門上望著旺季與靜蘭,嘴角浮起了微笑,轉身回到城內。
●●●
「秀麗大人,接獲情報了。王都果然出現了幾個大動作。」
正在「靜寂之室」寫東西的秀麗迅速抬起頭。
自從珠翠開放了全部「通路」之後,原先被阻隔在「外面」的情報便如大江奔流似的湧入縹家。由於小璃櫻全副精神都放在與蝗災和救濟相關的案件上,清查情報,輔助秀麗完成工作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楸瑛身上。
「怎麼樣的大動作?」
「藍州的長雨引起嚴重的水災和鹽害的消息果然是正確的。雨還在下,州牧姜文仲大人正努力奔走,希望能盡量不依靠中央出手救援,自行解決問題,可是……繼續這樣下去,真的撐不了多久。藍州的存糧也因為水災,有一半都遭到破壞了。」
「這麼說來……根本無法期待藍州能放出糧食救濟其他州的災區了。」
「……是啊。接下來是碧州的消息。同時遭逢地震與蝗災,碧州的受災程度是最嚴重的。璃櫻和珠翠已經決定著手展開對碧州的救援,也傳令給全社寺了。關於碧州的救援,王都這邊也有決議。工部侍郎歐陽玉將代替生死不明的碧州州牧慧茄大人,暫時出任州牧。」
「歐陽侍郎?」
「對。做為先遣部隊,將派出我們左羽林軍的大將軍黑燿世。他將前往統轄因地震而離散,陷入混亂狀態的碧州軍,領導大家開始著手救援災民。既然是黑大將軍親自出馬,應該是能夠放心的。」
也不管自己是已遭到解僱的身分,對楸瑛而言,他心目中的長宮,除了黑燿世之外不會有別人。
但秀麗擔心的是另一件事。近衛大將軍中的一位,不在劉輝身邊這件事,令秀麗感到不安,但她並沒有說出口。畢竟黑大將軍親自出馬,對災區來說,確實是強而有力的救援。
「然後是關於紅州的情報。前往紅州整頓蝗災的將軍人選也確定了……你的推測正確,果然是旺季大人。」
秀麗緊抿著唇。雖然早就料到去的人不是皇毅就是旺季,然而——
「……他親自出馬嗎?」
「沒錯。率領精銳部隊,想必很快就會從王都出發趕往紅州。不,說不定早就出發了。待在縹家這裡,對時間的感覺常常會失准呀,真傷腦筋。」
這裡的時間和「外面」似乎有某種落差。另外還有一點也很不可思議,在這裡住了一陣子之後,竟不自覺的無法數出究竟已迎接過幾次的早晨。聽說住久了,習慣此地之後,這種情形就會消失,但秀麗和楸瑛對時間觀念卻還有些混亂。此時秀麗突然驚覺。
「這麼說來,旺季大人他暫時不在朝廷里了是嗎……」
「希望陛下能藉此鬆口氣就好了。」
「……是啊。」
嘴上雖這麼說,秀麗卻沒來由的感到焦慮……真能如此嗎?總覺得好像反而會面臨另一種危機。
「秀麗大人呢?寫完了嗎?」
「喔,嗯。再蓋個章就完畢了。」
秀麗拿出自己的印章,沾上朱泥,穩穩地朝書簡最尾處蓋了兩個章。一個代表御史,另一個則代表以解除經濟封鎖為目的的勅使身分。秀麗凝望著那兩個印。
「……沒想到勅使的印章能在這裡派上用場。」
要向縹家提出正式的救援請求,光是監察御史的身分稍嫌立場不足,但勅使可是國王的代理人,兩者之間的差別很大。對秀麗、楸瑛來說是如此,對國王來說更是重要。
楸瑛望著秀麗擬好的書簡與蓋下的印,也才放下一顆心似的微笑了。
「好,這麼一來,說服縹家與瑠花大人的功勞就歸國王了。太好了……」
「關於救援蝗災的部分,就等璃櫻和縹家人完成準備即可展開。同時我也才能決定何時動身前往紅州.」
「秀麗大人是要走『通路』前往那位『長老』所統轄的鹿鳴山大社寺吧?」
「對。我想這麼一來,就能先問看看關於平息蝗災有沒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只如此。」
秀麗似乎陷入沉思,放下手中的筆。前往紅州一事是一開始就決定好的。蝗災的事當然也是目的之一,事實上除此之外,還有幾樁懸而未決的案件令秀麗相當在意,而這些也都在紅州發生。
(……經濟封鎖時,消失的大量紅州鐵炭,以及下落不明的技術人員……)
當初接受勅使職位時,秀麗就打定主意,等說服了紅家之後,便要進入州府與燕青攜手調查此事。雖然沒想到途中殺出了蝗災這程咬金,但也不能因此就對這些事視若無睹。
是誰,在何處,用什麼方法將鐵炭運走的呢?要將這些資源用在什麼地方?
——在短期內,大量生產高品質的鐵,這才是盜取技術與鐵炭背後的目的。
「你又在想什麼啊?秀麗大人……」
「啊,是跟蝗災無關的其他事……對了,有件事也想問問藍將軍——」
此時,珠翠打開門,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碗湯藥,此情此景,令秀麗想起後宮時代,內心一陣懷念。那時候的事,久遠的像是一百年前發生的。
「打擾了,秀麗小姐。這是今天的湯藥。」
不管跟珠翠說過幾次,不必如此拘泥多禮,但珠翠就是頑固不聽。這也是個謎。
「珠翠,真的不用每天幫我煎藥,你明明就很忙不是嗎?只要告訴我熬法,我可以自己來嘛。」
「不行。煎藥一定得由我來。事關秀麗小姐的身體,這樣我才能放心。之後我會給你藥包的。還有去紅州之前,請讓我和瑠花大人為你診療一次。」
「好,好,我知道了。」
「不要敷衍我。你可得好好睡上整整兩天才行,也不許討價還價。」
「欸欸欸欸?怎麼要睡那麼久?不能再縮短一點——」
被不由分說的瞪了一眼,秀麗也只好點頭接受。就是拿珠翠沒辦法。
「嗚……啊,對了珠翠,你來得正好。有件事我想問你和藍將軍。」
「好的,什麼事呢?」
「因為我還是沒能看見結局,但你們兩個應該看見了吧?」
「看見什麼?」
除了蝗災和鐵炭之外,還有一件讓秀麗在意的事。這幾天,秀麗終於將在這段日子,層出不窮的種種問題理出了頭緒,而這也是其中的最後一項,得趕緊趁還沒忘記前,從抽屜里把問題拉出來問清楚才行。
「想殺害珠翠與瑠花大人的兇手,請你們告訴我那是誰。」
秀麗突如其來的質問令楸瑛大感驚訝。他還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兇手……你是指被迅阻止的那個人嗎?」
「對。藍將軍,你是否看到那個男人額頭上纏繞著布條,並刺有死囚特有的刺青?」
「沒有啊?什麼都沒有。只是……那人的模樣看來不大對勁,搞不清楚他的行動是否出於個人意志或是受人操控……啊,難道他也像珠翠小姐一樣,被人控制了嗎?」
「……不,那看起來不像被洗腦。那個男人……秀麗小姐,你為什麼這麼問?」
珠翠的回答聽來話中有話,似乎知道什麼內情。但在回答之前,她卻先反問了秀麗。
秀麗咽下一口湯藥,挑戰似的笑了。
「因為那兇手背後的『某人』,正是我追查的對象。我不能讓這件事不了了之。」
秀麗似乎已經掌握兇手的真面目了。聽她這麼一說,楸瑛的眼神也轉為警覺。
「……秀麗大人,你說的對象是——」
「還不能說。因為這是御史的工作。我只能說,被逃掉的那個兇手,之後一定還有動作……」
在秀麗的凝視下,珠翠顯得有些狼狽。秀麗的視線和前些日子楸瑛感覺到的有些類似,像是要逼人將隱藏在內心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不過,接下來秀麗卻又轉而向楸瑛提問。
「藍將軍,瑠花大人曾說過『只要殺了那個男人,問題就能解決一半』,對吧?」
「是的,沒錯。」
「一半。這意思是說,與縹家相關的部分幾乎都是那男人乾的好事吧。」
另外一半,當然就是從瑠花那裡聽來的幕後主使者本人。
「如果是和神器什麼的有關,我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可是從瑠花大人的言行舉止看來,我猜若是能逮住那個男人,幕後主使想對縹家出手就相當困難了吧。結果,想殺珠翠和瑠花大人的兇手任務失敗,卻也沒被逮住。珠翠你大概也半信半疑,對方是否會就此放過縹家吧?之所以派往各地的縹家巫女與術者都還沒回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們還沒放鬆警戒,正追查兇手的下落。我說得對嗎?」
「————」
秀麗說得完全沒錯。事實上,就算有縹家的年輕人做內應,但想長驅直入接近神器與瑠花、珠翠以及「時光之牢」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對方卻祭出了一顆讓不可能變成可能的「詐棋」——那個男人。正因為是他,所以才能做到這個地步。
而最後,迅放走了那個男人,因此縹家還是無法百分之百安心。這一切,秀麗竟靠著區區一點線索就幾近還原了全貌。
楸瑛此時突然想起剛才秀麗問的「是否看見死囚特有的刺青」。
「……秀麗大人,難道那個兇手也是『牢中鬼魂』之一嗎?」
「牢中鬼魂」,一度被秀麗逮到尾巴的謎樣集團。
「因為一直沒有出現,所以我想大概是用了縹家的『暗殺傀儡』吧。畢竟能不被抓住是最好的,要是出了什麼事,還能推到縹家與瑠花大人身上……可是,縹家已經不再提供協助,既然如此,就可以讓『牢中鬼魂』出來了。那個人很可能就是上次的兇手。對方手中的棋子已經不多了,我推測除了拿來對付縹家之外,大概也用在其他不少地方。」
沿著一條又一條細細的線索,絕對不讓任何一根斷線,也決不放開任何一條線。看著這樣的秀麗,楸瑛終於明白為何葵皇毅在這半年非但沒踢開秀麗,還一直命令她做各種事的原因了。
「珠翠,我大概能明白,關於縹家一定有很多不能說的內情。只要把當中可以說的告訴我就好了,助我一臂之力吧,我們一起逮住那個男人。」
珠翠只手撐額,拭去微微冒出的汗珠。垂下眼睛,深深吸一口氣……真是被她打敗了。
這是第一次,珠翠確實體會到秀麗是紅邵可——黑狼之女的事實。其頭腦清晰的程度完全就是遺傳。
「……其實,這本該是我與『母親大人』之間的秘密……就算我說不願意提供協助,秀麗小姐你也一定會擅自行動吧?」
「沒錯,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既是如此,那就沒辦法了。我會盡量告訴你正確的情報,在保護你不受傷害的範圍之內。而且要是真能逮住那男人,對我們縹家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我想這也是事實。」
秀麗猛然抬起頭。
「那麼說……」
「……是的,秀麗小姐。你的推測幾乎完全正確,其實要不是司馬迅和藍將軍從中介入,『母親大人』本已做好準備,要讓手下的『暗殺傀儡』剷除那個男人。」
楸瑛聽了冷汗直流。之前瑠花確實交待過他要下手殺掉那男人,只是楸瑛無論如何也要以救珠翠為優先。
「咦?如此說來,是我跟迅壞了事嗎?」
「……與其這麼說,不如說司馬迅本來就是為了保護那男人活命的一個『保險』。換句話說,一旦男人暗殺失敗,即將遭到剷除時,司馬迅就負責讓他逃走。只是這樣並不算共犯,也稱不上同夥。總之要抓住那男人是很難的。『母親大人』原本不惜以自己為誘餌也想解決那男人。不管用什麼方法。沒錯,只要沒有那個男人,縹家的問題幾乎就能獲得解決,擔心的事也會一口氣減少許多。」
珠翠皺著眉頭邊想邊說,似乎在思考著該從哪裡開始說,又該說到哪裡為止才妥當。
「剛才我也說過了,那個男人並非被洗腦。簡單來說,那就是一具會動的屍體。我聽小璃櫻說過,秀麗小姐你在追查疫病一案時,也遇過類似的殭屍。」
秀麗心頭一驚,想起杜影月的養父,水鏡道寺堂主,華真。璃櫻稱呼他為「漣」,他似乎受到某種能量的操縱。經過事後調查,證實那早已是一具死屍,甚至還引起了一陣騷動。
「和那次的一樣嗎?那個男人……和堂主一樣,是個礓屍?」
「不能說完全一樣,只是類似。華真大人已經是百分之百的屍體了,那個男人卻仍未定生死。該怎麼說呢……請想像一個失去魂魄的『空殼』吧。本來人失去了魂魄,一切也該結束才對,但只要使用某種方式,還是可以操縱這樣的『空殼』。沒錯,背後有個主使者在操縱他。」
從珠翠的語調聽來,她已經掌握了那「某種方式」,只是沒有告訴秀麗。秀麗也不問,反正問了也聽不懂。
那種「空殼」乃徘徊於死者與生者之間的模糊地帶,並不算是妖怪,所以不管是縹家大巫女的結界或是「時光之牢」,甚至神域的光芒都對他起不了作用,他也因此得以長驅直入縹家,來到瑠花與珠翠身邊。
「原本他已經被瑠花大人『捕捉』,鎮壓在縹家內不得動彈的……」
「……呼。結果卻被人弄出去了是嗎?」
「……是。應該是立香做的內應。趁瑠花大人和其他術者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
小璃櫻從父親璃櫻聽到的是「瑠花把他出借給誰了」,但當珠翠去向瑠花求證時,所得到的反應卻是大發雷霆。
『我怎麼可能把那妖星借給別人!就是為了讓他別再危害別人才會收伏在縹家嚴密看管。沒想到立香那丫頭瞞著我當內應,對方破壞我設下的封印,把那傢伙弄出去了。』
說實話,珠翠非常驚訝。竟然能破壞瑠花大人設下的封印?按理說,不可能有人辦得到。
『收伏那傢伙的時候,已經有人早我一步跟他訂過「契約」了。所以比起我的命令,他會更優先遵從那男人的命令……這是後來才發現的,我太大意了。』
換句話說,就是洗腦時的優先順序。瑠花帶回屍體的時候,已經有別人確保了最優先順位了。一般來說,瑠花理當輕易便能修改這種洗腦順序,事實上她也試過了,卻無法順利置換。
就連瑠花都辦不到。所以在別無他法的情形下,也只能讓他沉眠在縹家了。
能符合以上種種條件的對手並不多,瑠花與珠翠也都隱約察覺到是誰了。
「只不過,這麼好用的『空殼』,世上也只有這一具而已。」
「所以有沒有抓到他,才會影響這麼大啊……如果能抓到,就能讓對手少一顆棋子了。」
不過就算抓到殭屍,能在審案時充當證人或證據嗎?秀麗歪著頭想。如果殭屍可以當證人採用的話,鬼說的話都能當作呈堂證供了。
「珠翠,我們普通人也有辦法抓住那具『空殼』嗎?」
「可以的。因為空殼不同於妖怪或魔物,並不擁有法術或怪力,他能發揮的只有還在世為人時所擁有的能力而已。要讓他完全動彈不得,只有砍頭這個辦法,不過若只是想阻止他的行動,其實只要五花大綁後,再加以嚴密監禁,也就足夠了。」
原來普通人也是有辦法抓得住他。得知這一點後,秀麗總算稍微放心了。就算是殭屍,能不砍頭還是不要砍的好,更何況對方到底該算死人還是活人都搞不清楚。
「他的行蹤……縹家也無法掌握了吧……要是知道早就追上去了嘛。」
「是。而且因為他既不是死人也並非活人,所以能自由出入於被封閉的『通路』,讓事情加倍棘手……因此現在能做的,也只有派出族人前往各神域,好好守住……」
「他的長相……對了,不如你們兩人試著畫出來讓我看看。這裡剛好有紙筆,包括身高和服飾都要畫清楚喔。」
秀麗一遞出紙筆,珠翠和楸瑛各自發出哀號。
「咦?畫畫嗎……?秀麗小姐,這個……我真的已經快忘記怎麼畫畫了呀……」
「欸欸欸欸?幾十年沒畫過畫了啊。不行啊,秀麗大人,我的畫真的是不……」
面對想拒絕這個任務的兩人,秀麗臉上皮笑肉不笑,發出低沉的聲音威脅:「別羅唆這麼多了,快給我畫。」珠翠與楸瑛只好屈服。
結果,看到兩人畫出來的肖像畫時,秀麗無言了。楸瑛畫的還算可以看,珠翠的就很驚人了。這時秀麗才想起過去珠翠的刺繡也都充滿了「藝術感」。從兩人的話里獲得的情報,其實只需要「海藻頭。貓眼。性別男。身高和楸瑛差不多。神情恍惚,帶著令人不愉快的笑。不說話。武功大概和靜蘭差不多強。」這種程度的口頭報告也就差不多了。
(……等等?)
突然,秀麗記憶深處微弱地對這種形容起了反應。長捲髮和貓般的眼。在秀麗認識的人之中,只有一個人的外表符合這樣的形容。但,這怎麼可能。
「……呃,那麼藍將軍,你還記得那人大概有多大年紀嗎?」
「我想應該是三十歲上下吧……還有,我總覺得他很像我認識的某個人……」
仔細看楸瑛的畫,這才發現除了五官之外,其他細節都描繪得很仔細。
「……戴著戒指,是嗎?還有手腕上這條線是……?」
「喔,對了對了,他手上戴著戒指,手上的傷應該是迅制止他時留下的。還有後來救珠翠小姐時也打傷了他的手臂,留下瘀青……不過現在應該都復原了吧?」
珠翠猛地望向楸瑛。
「不,因為他不是人類,所以不具有人體的自愈能力。我想當時的傷應該會留在他身上,可以利用它來做為尋找他時的特徵。畢竟他知道長相已經曝光,之後應該會把臉隱藏起來。」
一提到長相曝光,楸瑛也想起過去珠翠受到洗腦而襲擊十三姬時,臉上也戴著一副狐狸面具。這件事現在當然不必在珠翠面前說出來,但秀麗一定也想到了。如果幕後指使者是同一個人……
「對喔,接下來他很有可能把臉隱藏起來……」
「秀麗小姐,大概所有的『空殼』都能從外表察覺有異。特別是在『外面』時。因為和華真堂主那時的情形不同,操縱空殼的並非縹家人,而只是普通的人類。雖然可以命令他們行動,但要像『漣』那樣長時間侵佔身體卻是不可能。就算辦得到,頂多也只能維持幾個小時。」
「沒錯,他的臉色看來的確蒼白,不大像是活人會有的模樣。動作和表情也很奇特……可是若他將臉隱藏起來,可就難以分辨了……」
秀麗忙著在畫像上加上這些情報。
「秀麗小姐,我這邊也會試著追查的。等等我就吩咐『外面』的縹家各社寺,只要您一抵達,就將情報呈給您。」
「好的,那就有勞你了,珠翠。不過我想對方可能也會主動出擊。」
「咦?」
秀麗曾在縹家險些遭到毒手——雖然當時出手的只是他的手下。但若對方抱持的是擋路者死的想法,再遇到同樣事情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失蹤的技術人員與藏鐵炭的地方……現在這個階段,對方一定還不希望被我發現。)
秀麗看著楸瑛,搶在他說出口前先聲明了:
「可不准你說要護衛我一同前往紅州唷,藍將軍。」
「……」
「你得到劉輝身邊去。燕青人應該在紅州,我只要和他會合就沒問題。所以你不用管我,快回劉輝身邊吧。而且要儘快。」
秀麗認真的眼神,令楸瑛差點笑了。自己連一句話都還沒說,就被她看透內心的想法。
楸瑛還來不及回答,小璃櫻正好在此時走了進來,臉上掛著難掩的疲倦。
「紅秀麗,這邊大致上也已經能夠預測了。紅州大社寺與其下組織的救災工作以及驅除蝗災的準備,以『外面』的時間來計算的話,大約五天左右就能完成。所以到時候你也差不多能動身啟程,前往紅州。」
五天左右。秀麗雖然心裡希望能再快一點,但畢竟整個紅州幅員遼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按耐下焦躁的情緒,秀麗做一個深呼吸。
「我明白了。那麼,準備一完成我馬上就出發。希望最好是天一破曉,就立刻前往紅州。」
●●●
——瑠花從玉座抬起頭,就看到珠翠站在眼前。突然有一股異樣的感覺。除了珠翠之外,包括璃櫻和秀麗在內,她這間向來人煙罕至的居室,最近頻繁地有人到訪。
「母親大人……全社寺驅除蝗災的準備差不多要完成了。五天後的破曉時分,配合準備完成的時間,秀麗小姐也會立即動身。」
「唔……那麼,從明後天起,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珠翠歪了歪脖子。其實,珠翠雖然也對秀麗那麼說了,不過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自己都不甚明白。
「關於這件事……為什麼一定要睡上兩天才行呢?」
「……我想了一下,除了身體的診察外,還有些事情得處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瑠花板著臉,只說了這麼多。珠翠雖然還是不大懂,也只好點點頭。
「還有,果然正如母親大人您的推測,秀麗小姐她打算同時進行驅除蝗災與追查『空殼』這兩件事。」
瑠花似乎很愉快,露出滿意的目光。
「這丫頭……真是太有意思了。很好,雖然我們無法派出人手協助她,但能提供什麼情報就儘可能的提供給她。畢竟她這麼做,對我們也大有幫助。碧州、茶州、藍州,這三個地方的神器都被破壞了,不能再讓事情更惡化下去。」
珠翠點頭。打從出了「時光之牢」,她就出現一種奇妙的錯覺,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世界的一部分。體內不斷湧出神力,用來修補各地被破壞的神器。
在秀麗與楸瑛面前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其實珠翠一直如酒醉般酪酊昏沉,頭暈目眩。可以清楚的感覺到體內的生氣被吸走。可是,珠翠的身體與能力也已經面臨界限,情況真的不能再繼續惡化下去了。
「……中央的紫州也地震頻傳。光是這樣,貴陽的民心就已動蕩不安。幸好有『幹將』和『莫邪』,這兩口劍的鎮壓力量非比尋常。在九彩江也有碧歌梨著手修復藍州的寶鏡。所以珠翠,在那之前你得撐下去。」
九彩江的寶鏡打造完成後,製作者一定會死。即使如此,碧歌梨還是接受了。冀望著至少修好一樣,如此一來,負擔也能一口氣減輕,只要在瑠花、羽羽與珠翠還能控制住狀況的這段時間內,完成寶鏡——
忽然,珠翠神情凝重了起來。
瑠花托著下巴,眼光瞥向空無一物的空間。
「……看來,有人越過了結界。珠翠,你『看得見』嗎?」
「……是立香。立香應該是逃獄了。不過,她是怎麼辦到的?那孩子不是『無能』的嗎?她不可能自行脫離牢獄——不可能自行離開縹家。那孩子——她到『外面』去了!」
「某人幫助她的吧。」
「是誰……為了什麼?」
瑠花臉上的表情寫著她心中已經有數,只是嘴上不說。
「現在別管她了。你現在應該連使用『千里眼』的餘力都沒有吧。」
珠翠壓住不斷抽痛的太陽穴,大口呼吸,希望能藉此減緩一些疼痛的感覺。
「我、我明白了……『母親大人』,如果只是一兩樣,其實只要由碧家和縹家一起合作,還是能夠儘快重新供奉新的神器。可是現在卻缺了三樣。這已經是最大極限了,是嗎?」
「…………」
「只要再有一樣神器被破壞,就撐不到所有神器都復原了。先別說我,『外頭』的仙洞官們和術者都會沒命的,是不是?」
瑠花沒有回答。而這就是答案了。
「我明白了,那麼萬一再有神器被破壞,就由我來修復全神域的神器吧。」
珠翠臉上微微浮現笑容,那毅然決然的微笑,竟不可思議的與紅秀麗有些神似。
「我可得先聲明,這並不是『母親大人』可以辦到的。就是由『大巫女』來當『人柱』這件事。」
瑠花輕挑了挑眉——這個時代的大巫女成為人柱。
過去神器也曾遭到人為的破壞。雖然不知道是否屬實,但聽說甚至曾有過八大神器中的七樣都遭破壞的情形發生。為了防止這種事再次發生,蒼遙姬留下了一種法術。
只要不是所有神器都遭到破壞,就能施展一種接近犯規的手法,修復所有神器的最強封印術。
縹家的大巫女之所以具有絕對神性與專制權威的存在,幾乎可以說就是為了這一刻。
在所有賭上性命行使法術的巫女與術者之中,唯有一人,也就是大巫女才能夠施展的大法術。
「能代替全部神器,進行所有封印修復的,只有我的命。」
瑠花是歷代罕見的大巫女,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在她漫長的一生中,已經竭盡畢生能量,如今連維持縹家的氣力都不剩了。現在的縹家是靠著珠翠的力量撐住的。
就算有瑠花與羽羽的協助,但她還不是正式的大巫女。
在不可能的日子裡,降下白雪的那天。
……瑠花她就已經,不再是大巫女了。
珠翠集中注意力,用力呼吸。深深地,深深地。似乎聽見了來自某處槐樹的聲音。
「沒有其他辦法了。不是嗎?『母親大人』。」
瑠花沉默了一段不知該算長還是短的時間。這段時間裡,瑠花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就像時間暫停了似的。
不經意地,一個奇妙的念頭閃過。如果壞的只是一兩樣神器,就不需要立起人柱。說不定瑠花用盡各種方法都要取下那男人的項上人頭,就是為了這——
這就是她的目的吧。為了保護即將從「時光之牢」中出來,有可能成為下任大巫女的人。
這時,瑠花才終於淡然開口。
「確然如此。」
這個回答,像是一併回答了珠翠口中說出的,以及藏於內心的兩個疑問。
珠翠笑了。
耳邊傳來樹葉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遙遠海面的聲音。
●●●
紅州州府——州牧室中,因為州牧連日的焦慮而讓香煙的煙霧瀰漫整個室內。
「……劉州牧,每天抽煙可是會散發出老人體臭喔。」
劉志美朝煙灰缸磕了磕煙管里的煙灰,四周馬上揚起一片白灰。
「我的州尹怎麼這麼羅唆,難道我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嗎?你也替我想一想,我到底是為了什麼非抽煙不可。找我有事?」
「災區的碧州與黑白兩州的州府都再三派出使者要求提供糧食支援。」
「你這傢伙是哪州的州尹啊?不是該先報告紅州州內的事嗎?」
「……紅州全域,因為蝗災的緣故已經造成六成農作物的損壞了。我也已按照您的指示,將向中央呈報上去的數字誇大為八成。」
「很好,這麼做就對了。」
看不到劉志美絲毫的猶豫與沮喪,這讓苟彧或雖然覺得苦澀,卻也有些許的安心。
雖說是為了保全紅州,但做這種事可是會被罷官的。而劉志美毫無疑問,已經做好為結果負起全責的心理準備。只不過兩人年齡實在太相近,使苟彧無法率直的對志美表達出內心的敬意。苟彧明白自己最上的挖苦。不過是為了掩飾感情上的彆扭。也不知是幸或不幸,這一點苟彧自己倒是很明白。
「那麼,剩下的四成農作物呢?守得住嗎?」
「是。都存入枯井或洞穴中,並用石堆遮蓋掩飾了。還有,關於來自碧州的災民以及蒙受蝗災而導致家屋全損的那些人家……」
「嗯,蓋臨時居所來收容他們應該來不及吧?再說一蓋好恐怕也會馬上被蝗蟲大軍吞噬……」
「關於這件事紅玖琅太座九華夫人來信,表示紅州各地的紅家一族將開放門戶收容災民。這是她的書信。只等州牧用印,即可開始執行。玖琅的兒子伯邑與女兒世羅也前往各地指揮坐鎮了,所以消息不會有誤。」
劉志美默默打開苟彧扔過來的書信,蓋下州牧印。
「…………晚點我會寫封道謝函給九華。」
「謝函我已經寄出了。」
「有這麼優秀的副官,我真是太開心了。話說回來,紅家全族上下最沒用的就只有黎深父子嘛……傳令各郡府全面協助紅家辦妥這件事,各項經費就由州府支出。紅家一族雖然多得是愛拿翹的笨蛋,但只要認真做事,可就優秀得沒話說。這時也不必客氣,就好好利用他們的人材吧。還有也別忘了,多撈點紅家的錢。這樣還可以幫州府省一筆錢,好運用在其他地方。」
「……不是用借的,是用撈的喔?」
「就當是他們的愛心捐款。誰叫州府錢不夠用啊。對了,叫閭老頭去辦這件事好了。那個臭老頭,光是坐領高額俸祿卻完全不做事,我好幾次幫他寫好辭呈逼他罷官,但他每次都會裝出快死的樣子說『後生小輩啊,老頭子我再活沒幾天了,你就耐心等到那時候嘛』,演技可逼真了。但演了這些年,也還沒看他真的去死,真是個臭老頭。不過你別看他這個樣子,以前可是個了不起的中央官員,最適合讓他上紅家去多榨點錢出來了!」
苟彧心想,這哪叫愛心捐款,根本就是勒索。不過他也懶得反駁了。
「…………知道了,就去辦。」
「……唉,這次必須承認紅家真的幫了很多忙……紅家的作風也改變了呢。」
對於紅家,過去雖然有過太多令志美想算舊帳的事,但這次明顯的不同以往。
過往紅家不但絕不承認自己的失誤,對國家或州府有恩時,更只知厚顏無恥的要求回報。然而這次伸出援手卻不帶任何條件,令人跌破眼鏡。打從解除經濟封鎖以來,他們便放下斤斤計較的算盤,不但全力協助國家與州府,紅家本身的利益更都先擺在一旁。
「……因為紅家的新宗主,對那個少爺國王誓言忠誠嘛……都是為了他女兒吧……」
族人中唯一不拒絕出仕,選擇作為御史站在朝廷的立場努力,本該親自飛奔回紅家說服族人的紅秀麗。
代替女兒完成使命的父親,也是一族中最沒用的長男紅邵可,或許是受到女兒的影響才會如此努力吧。至少他一定是抱定改變紅家的決心而回來的。為了傳承給下一代不同以往的紅家。
志美忽然為那位尚未謀面的紅秀麗感到惋惜。
「那麼,最重要的事,那些飛蝗的動向如何?」
「還是一樣。順著風向不斷擴大規模,啃蝕著紅州所有肥沃的平原土壤。不過,仙洞官那邊也有來聯絡,說再過半個月風向就會轉變,改朝紫州方向吹去。」
沉默。
苟彧像是看穿了志美內心的想法,不動聲色繼續淡然地說了下去。
「告知秋季結束的強勁紅風,會比往年提早來臨。吹過紅州的強風,則會在約莫半個月後一口氣朝紫州吹去,帶著那些飛蝗一起。」
志美當然明白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然而他不想表現出任何反應,也不想做出任何錶情。
「研判現在席捲紅州的蝗群,大部分都將隨風被吹走,從紅州大幅移動到紫州。因此,紅州只要再應付蝗蟲半個月就夠了。」
冷靜的報告。不帶任何個人感情的報告。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也跟苟彧一樣吧。不然還能怎麼說呢?總不能說「太好了」之類的吧。
只要再過半個月,只要能守過這半個月,紅州就有救了。就算只有今年也好。蝗災會從紅州移向王都所在地紫州。然而這樣的結果,也不是任何人的功勞。
苟彧和志美都有自尊與義務和責任感。無論是身為紅州司牧,或是身為中央官。
然而當魚與熊掌難以兼顧時,能做的事就很有限了。
「我知道了。」
所以,志美只以平淡的聲音,面無表情的這麼回答。至少他沒有叼著煙管做出卑劣的行為,這已經是現在的他所能盡的最大努力。雖然也只能這樣。
「……碧州與黑白州的使者怎麼辦?請求糧食援助的事。」
「只能嘻皮笑臉的告訴他們,說這邊也被蝗蟲啃個精光,真不好意思沒辦法幫他們。」
「使者們前來紅州的途中,在各地早就目睹我們的人往枯井和洞穴中存放糧食了,一定馬上推測得出我們報出的是虛假數字吧。一旦拒絕他們的要求,我看對方立刻就會告上朝廷。」
「……我想也是。我們這邊存的食糧夠吃好幾年,他們可是連穀物倉都被吃個精光,說什麼也得取得支援的承諾才能回去。否則到了冬天,人民一定會餓死的。」
「紫州和碧州也還沒答應開倉救濟的事。他們一定都知道蝗群遲早要飛向紫州,要是現在紅州拒絕了災區使者的請求,朝廷絕對會將北方無法獲得援助的責任都推到你頭上。」
呼。志美噴出最後一口紫煙。苟彧只是默默看著他。
「——請他們回去。別讓我說第二次。想反對就說清楚,但同時也要提出更好的意見。」
苟彧也不再多說,轉身正要離開時.腳下似乎踩到什麼,發出刺耳的聲音。低頭一看,地板上有幾隻通體漆黑的蝗蟲,轉動著眼珠正看著他。
從門縫裡,還不斷有幾十隻蝗蟲企圖擠進來。
志美冷冷望著正從各縫隙鑽進來的飛蝗,低聲說:
「……這些傢伙,終於連州城都開始吃了啊。」
紅州的都城梧桐是個美麗的城市。儘管已是歷史超過千年的古都,卻總像一顆剛擦亮的寶石般冷硬。那種美不是人工打造的,而是在自然的美景上,巧妙加上人為的保存,才能從古至今維持住如此美景。這可說是紅家的功勞,因為過去有他們保護紅州不受戰爭破壞,古都的景觀才能延續至今。即使這結果是來自他們對他人漠不關心,以及老謀深算的心機。
抬頭望向絛紅色的天空,遠方傳來雁子的聲音,紅蜻蜓也飛過這片秋日天空。看來要有好一段時間,無法再見到那美得令人幾乎落淚的夕陽了。
「——這些傢伙來得太慢了吧。早就不該繼續攻擊民家,快點從都城下手不是很好嗎?我一直這麼想。」
「是啊。我贊成您的意見……反正都城是石頭打造的,諒它們也吃不動。」
志美笑了,苟彧也才受到厭染似的,發出今天第一次的笑聲。
「劉州牧!——州牧!」
一群州官們發出快崩潰的哀號,紛紛衝進州牧室。
州牧室的門隨著眾人沖入而大開,成群飛蝗也一涌而入。
很快的,州牧室內就飛進了數百隻黑色的飛蝗,它們蠕動著觸角四處飛竄,室內全是蝗蟲拍動翅膀時那令人不舒服的聲音。
「州牧!沒想到小小飛蝗卻這麼令人噁心又恐怖……哇,別飛過來!」
州官們一邊發出嚎叫聲,一邊拚命踩扁地上的蝗蟲,又揮舞著雙手在州牧室團團轉。
「冷靜點!真是的,你們這些傢伙的臉皮怎麼總是這麼厚啊。光知道成群結黨的整天找我麻煩,匹夫之勇難道只限於太平盛世嗎?」
話一說出口,那些州官似乎很生氣地停止動作。志美叼著煙管挑起嘴角。
州府里的官員雖多為國試出身——或是說正因為是國試出身——所以當年紀老大不小,及第順位又不高,也不是出身中流富裕階層的志美赴任州牧時,國試派或貴族派的州官都瞧不起他。志美在州府中,除了得面對這些下官,出了州府還得和紅家等「地方名流」周旋,更無法避免與商人之間的利益相爭,每天都必須衡量這些利害關係,才能好好處理政務。對於將自己派到這個麻煩地方的霄太師和先王,在心裡,不知道有多少次想痛毆他們一頓。然而志美都忍下來了,並且腳踏實地的去面對、斡旋,只要能夠改善的,都儘力去改善。然而,雖然因此有不少官員站在他這邊,但不願承認志美實力的州官還是不少。
不過志美卻願意承認這些人的實力。能爬上州官位置的他們,皆非泛泛之輩,志美相信他們的才能與心中的意志。
至少當他們在面臨成群飛蝗時,不是將醜態暴露在人民與下屬面前,即使再怎麼討厭志美,還是第一個來向他報告。醜態暴露在上司面前沒什麼好在意的,因為他們也知道,軟弱恐懼的一面只能讓志美看見。即使流露出人類本能的恐懼,他們還是不忘身為官員的矜持,這一點值得嘉獎。
「——聽好了,驅除的只有蝗蟲。城下若湧入災民絕對不能趕走他們。傳令下去,就算已經說過很多次都還是要再次說明,組織幾組專門應對災民的小隊,讓他們輪流去做。這是為了避免州官在人民面前顯露疲倦與怒氣,否則州官一旦感情用事,人民馬上會跟著恐慌。如有失去家屋的人民,那就安排他們去住官舍,優先順位是病人、老人、無家可歸的人或沒有男丁的家庭,以及窮苦人家。」
這些應對原則不只說過一次兩次,但志美仍不厭其煩的再次說明,口氣也沒有一絲不悅。沒想到這麼做,似乎反而讓州官為剛才的騷動感到羞恥,平時總會頂個兩句的他們,這時也抿著嘴,坦率點頭答應著——不,可能是想到,要是開口頂嘴,飛蝗會飛進嘴裡,所以他們才閉上嘴的吧。難怪州官們賭氣似的板著一張臉。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苟彧一面抖著袖子,拍掉上面的飛蝗,一面請示志美。
「州牧,州軍該怎麼辦?要讓他們出動嗎?」
「當然要。不只州軍,紅家與全商聯總會的私人兵團也要一併出動。要州軍與私人兵團聯手,不過他們的行動範圍不是只有都城梧桐,而是紅州全部——就此下達全軍出動許可令。」
此言一出,底下的州官們竊竊私語,一方面是沒想到州牧會提出要州軍與紅家及全商聯總會的私人兵團聯手,而且更重要的是,都城不留一兵一卒,全體出動,這種作法實在是前所未聞。連苟彧也不免皺眉反問:
「……確定要全軍出動嗎?」
「這種時候,還要他們保護都城做什麼?今年的秋獵內容就改成獵捕飛蝗吧。記得也對人民貼出布告,要大家利用農作時所組成的各郡鎮村互助會的縱向關聯,這樣合作起來會比各自驅除有效果多了,也能捕捉到更多飛蝗。布告中記得註明,只要各郡鎮村配合,州府就答應今年減稅獎勵。」
「……減稅?這件事州牧你不都持反對意見嗎?為何現在又……」
「我不是反對。只是在等待公告時機而已。紅州今年度的總農收有六成遭到毀壞,那我怎麼可能要求人民繳納和往年同額的稅貢?要求紅家倒還說得過去。我又不是惡官,只不過發布的時機很重要,趁現在對全郡府發出布告,內容就說只要能捕獲飛蝗,年度稅貢至少減半。至於可以減免多少,等蝗災過後再與州府商談決定——」
室內眾人沉默下來,只聽見飛蝗拍動翅膀的聲音。剛才聽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拍翅聲,現在卻變得有些滑稽。苟彧替州官們提出內心的疑問:
「……這,這不是搭順風車詐欺嗎?你本來就打算將稅貢減半,和抓不抓得到飛蝗根本無關。而且最後那幾句,還故意講得好像抓越多就能獲得越多減免,很容易讓人誤解啊。」
「那是誤解的人自己不好。我可沒那麼說喔,只說要再商談而已吧?你們想想,與其將減稅與獵蝗單獨公告,不如兩個一起公告,這樣捕獲的蝗蟲數量肯定會差很多,而感恩的程度也不一樣。」
「感恩?對什麼的?」
「減稅政策啊。之後人民才會更感念州府德政,這一點很重要吧?畢竟州府平常都沒這種耍帥的機會嘛。」
苟彧看似皺眉無言,不過志美很清楚他心裡根本在偷笑。
「……是啦,你說得也有道理,我承認這樣效果的確比較大。這就傳令下去,即刻貼出布告。我提議也可以請來自碧州的災民加入獵蝗行動,報酬就是提供米糧與居所。當然,只限身強體壯者。」
「採用。苟彧,你即刻與紅家和全商聯總會取得聯繫,提出指示。同時和各郡府合作,預測蝗群前往的場所與風向,聯合軍隊就先前往預測受害程度最嚴重的區域。」
「明白了。」
「在朝廷頒布驅除蝗蟲的有效對策前,我們得自己把皮繃緊點。硼酸丸子也好,什麼老祖宗傳下的殺蟲方法都值得一試。如果飛蝗大軍是流氓集團,那我們就採取人海戰術對抗。紅州的高生活水準和高出生率可不是浪得虛名的。百姓們花費一年時間辛苦耕種的成果,要是讓蝗蟲橫刀奪取、這多麼的可恨。讓人民把這份恨意盡情朝飛蝗發泄吧——撐下去。多一隻也好,盡量消滅更多的蝗蟲……在它們飛往紫州之前。」
州官們因這句出乎意料的話而露出不平的表情,像是在說「紫州關我們什麼事」。
「……這是現在我們能為他們盡的最大努力了。」
紫州的田地廢耕程度相當嚴重。由於官給的現金比例高,人民放棄自耕的比例也相對提高,這種情形連年持續下來的結果,光是現階段,紫州便已少了四成糧產。飛蝗大軍一旦抵達,生存率勢必大幅降低。然而即使變成那樣,紅州還是不會伸出援手提供食糧。所以現在能做的,頂多就是為他們多消滅一些蝗蟲了。
察覺到志美這些隱憂的,只有同為中央官的苟彧而已。
「開什麼玩笑!事情都演變成這樣了,國王連一封慰問的親筆信都沒有捎來耶!那種昏君的土地,我們還管那麼多幹嘛?當然啦,事關官位的升遷,你們兩位當然要操這個心,但也沒必要在紅州這麼吃緊的時候,還去顧慮到紫州吧!」
年輕的官員怒氣沖沖的,一邊踩扁地上的蝗蟲,一邊露出質疑的目光望著志美與苟彧。
「……話說回來,這還真奇怪。蝗蟲好像只不敢靠近州牧與州尹的身邊?仔細想想,就連侵入州牧室內的蝗蟲數量,也比起其他地方少……」
被這麼一說,志美與苟彧這才發現的確如此,飛到這裡來的蝗蟲數量和外面完全不同,甚至有些蝗蟲還刻意迴避通過這個房間。然而州牧室里,並未藏有特殊的藥品,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原因——
志美和苟彧的目光同時集中在某樣物品上。志美用來消除壓力的銀色煙管。
「——難道會是這個?」
「很有可能。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還在郡府時,每次前往紅州深山割草的時候,不分男女,一起工作的人都叼著煙草。那邊抽煙的方式是用茶花或樫樹、柿子的樹葉捲起煙草叼在嘴上直接抽,就是所謂的捲煙葉。」
「我知道,那又稱芝卷,包山茶束葉的味道可好了——」
「不是的,他們抽煙的目的不是為了轉換心情——而是為了驅蟲。」
一愣之後,志美馬上將手中的煙草朝地板上的蝗蟲撒去。只見整面地板上噁心蠢動的蝗蟲,馬上如退潮般整群飛起逃離。而願意靠近煙草的蝗蟲更是沒有半隻。
州官們也齊發出驚呼聲。
「這……這怎麼回事?我抽的煙,可沒這種效果。」
苟彧蹲下身子,捻起地上的煙葉,湊近鼻子聞了聞後,抬頭以冷靜理智的目光望向志美。
「……州牧,這種煙草是哪裡生產的?聞起來有股特殊的味道。」
「這不是什麼名牌煙草,是我自己做的,做法則是之前人家告訴我的。硬要說的話,大概類似『藍之夢』吧。」
得知戰爭結束那一天,有個男人用燃燒屍體的火焰點燃了煙草。藍色的天空與飛過的白鳥,還有那股獨特的氣味,這些對志美來說都像是「只比最悲慘的狀況還要好一點的世界」之象徵。一直到現在,志美還是只抽這種煙。
『你想知道這是哪種煙草?那我就破例告訴你做法吧,仔細聽好了——』
「裡面卷的東西跟其他煙草差不多,只有一樣東西是一定要放進去的。每次看見那種樹的時候,我都會削下樹葉與樹皮,雖然我不知道那種樹叫什麼名字。」
戰爭結束後,只領到一點,連麻雀眼淚都不如的小小「恩賞」。拜此所賜,每天光為了活下去就得使盡全力的志美,根本忘了抽煙這回事。
經過好長一段時間,當鼻端不經意飄來煙草香氣時,戰爭結束時的記憶也隨著一絲一縷的青煙回到腦海中。
如那男人所說,這種樹真的是既雪白又美麗。每次拿小刀削下樹葉樹皮時,總散發出一股清涼的香氣。
不知不覺的,志美已是淚流滿面,責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戰爭明明早就結束了,在這隻比最悲慘的狀況好一點的世界裡,卻過著跟最悲慘狀況沒啥兩樣的生活。
從此之後,志美開始在村野與街道旁找尋那生長在各處的樹。
「紅州也找得到這種樹,在某些路旁或村莊中,偶爾會看到那種樹…」
「哪裡的村莊?」
「其實,不用特地跑到什麼村莊去……我為了自己抽煙方便,在城內庭院種了一棵那種樹。算是慶祝我當上州牧的紀念啊。因為沒半個人幫我慶祝嘛,我只好自己種了一棵紀念樹,呵呵。」
「你怎麼可以擅自做這種事啊!都城又不是你私人地盤!你說的該不會就是種在你每次休息時,老愛待的那個地方的那一棵樹吧?」
「沒錯。我常從那棵樹上削下樹皮和樹葉,所以很容易找,一看就知道了。」
剛才的年輕州官望著州牧與州尹憂慮的表情,又質疑著問:
「……怎麼,你們兩位好像不是很開心?」
「……沒事,你別多心。」
然而,志美和苟彧心裡其實很清楚,只有一棵樹又能怎樣。不,就算在村野路旁還能多發現幾棵——那根本也不夠。現在需要的,不是只能趨避幾隻蝗蟲的除蟲葯,而是能更有效率驅逐整群蝗蟲大軍的東西。雖說有總比沒有好,這個發現當然很重要,但也就只是這樣了。
「苟彧。」
算準副官正打算離去的時機,志美叫住了他。
轉身回頭的苟彧與志美四目相對。很快的,志美開口問道:
「你沒有其他事情該跟我說的嗎?」
苟彧又露出冷靜理智的眼神,笑了。
「沒有了。你才是有事情該跟我說的吧?州牧。」
志美沒有回答。兩人就那麼互相直視著對方好一會兒。
很快的,苟彧提起官服下擺,看都不看地上的蝗蟲一眼,走出了州牧室。對於腳下踩著蝗蟲發出的噗茲噗茲聲,臉上的表情也不為所動。只不過是鞋子踩扁蝗蟲這種程度的嫌惡感,對現在的苟彧來說,根本不值一顧。
志美咬著空無一物的煙管,帶著沉痛的表情閉上眼睛。
●●●
雨一直下。已經下了好久都沒停了。
雖然雨勢時大時小,但看來卻完全沒有要停的意思。連綿不斷的長雨,讓過去美麗的九彩江心變成飄滿流木的濁流,彷彿龍神剛來大鬧一場似的。過去那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已不復見。歌梨嘆了一口氣。她喜歡這樣。
「……真可惜……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卻不能好好把握,真是不走運。」
回頭望向空蕩蕩的室內,只有火缽與燭台燃燒著熊熊的火光。被打破的寶鏡碎片,已經聚集起來放在火缽旁的盤子里。在一百塊碎片上,各自照映著一個歌梨。由於實在太小了,歌梨根本看不清楚鏡子里的自己究竟是什麼表情。
在附近發現這棟簡陋的小屋,雖然破舊卻還算堅固,空間也足夠。最重要的是,下了這麼久的雨,室內卻滴水不漏。此外,也在地下室發現能用來鑄劍的堅固火爐。製作寶鏡的材料已一應俱全了,爐中也已升起爐火。剩下就只要——
「……歌梨。」
丈夫的聲音,令歌梨回過頭。通往室外的門口,站著那熟悉的身影。昏暗的光線之中,或許也因為下著雨的關係,他看起來就像個模糊的影子,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有聲音清晰的傳進耳中。那聲音悲切而微弱,充滿絕望。不用看也知道,那溫柔的臉上一定是一副倔強的神情。
每天每天,歐陽純都企圖說服歌梨。用盡各種說詞,無數次嘗試將歌梨帶回去。然而,歌梨卻不曾點頭答應。
「……純哥,等雨勢變小了,你一定要下山回家,回到萬里身邊去好嗎?不趕快重做的話,這雨真的不會停了。我也說不清楚,但就是知道。不過,理由還不只這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讓我決定打造寶鏡,才會來到這裡……請你諒解,只有這次,純哥,即使是你說的話,我也不能聽。」
「歌梨……」
歐陽純嘶啞的聲音,再度呼喚著歌梨的名字。歌梨卻無法直視丈夫,將身子歪過一邊,聽著激烈的雨聲低下頭。
「……我從未詛咒過生為女人的事實。我詛咒的只有碧家。不知道被碧家人譏諷過多少次,為什麼歌梨是個女子而非男兒身。沒說過這種話的,只有弟弟珀明和你而已。可是,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心中一直只想著要你們這些人刮目相看,非要這些人認同我不可……一定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不行的吧。」
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才。無人能比的獨一無二「碧寶」。儘管接受了所有讚譽,然而歌梨內心明白,其實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值得獲得這稱號的人。
那就是他——歌梨的丈夫,永遠放棄了自己的才能——全都是為了歌梨。
「我可是天下萬人認同的超級天才,就在我的才能正發光發熱時,不知道哪裡來的蠢男人——肯定是男人沒錯——打破了這塊本應保存百年的寶鏡。可是……我心裡明白,我的誕生就是為了迎接這一刻的到來。」
製作寶鏡的人一定會死。
做出這面寶鏡的上上代,也在製作完成後就馬上死了。然而只有一件事和傳說的不符。那就是這面寶鏡不只能維持二十年,而是能持續百年的奇蹟之鏡。誰都不明白,為何被認為無能的上上代,竟能做出這奇蹟寶鏡。留下這個謎題和這面鏡子,他就那麼走了。
「……我呢,只想得出一個原因。如果我的假設正確的話……我必須確認才行……所以,純哥,我求你。」
鼓起勇氣轉頭一看,昏暗的走廊上,彷彿看得見丈夫歐陽純臉上的微笑。
此時,歌梨突然察覺氣氛有異。感覺不太對勁。
——好奇怪。
「……純哥……?」
從敲在窗上的雨聲,可知雨下得更激烈了。風也開始狂亂地颳了起來,從敞開的門,風雨發出討厭的聲音侵入室內。丈夫的臉色蒼白,而且是太蒼白了。
歌梨纖細的下巴開始顫抖,她已察覺到為何會有這麼詭異的氣氛了。
當歌梨朝丈夫走去的同時,歐陽純雙膝一屈,就那麼倒了下去。
「——!」
歐陽純的腹部,被劍斬得血肉饃糊。有個看不見的人,從背後偷襲了他。這一切就像是惡夢中的場景。
歌梨嘴裡吶喊著,但究竟吶喊了些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住朝正面倒下的丈夫身體,被那重量一帶,兩個人一起翻倒在地板。
溫熱而黏滑的液體沿著手臂流下,慢慢地在歌梨的衣服上染出一片血漬。
歌梨蒼白的臉不安的動了動,抬頭正好看見站在丈夫身後的那個男人。
即使在雨中,那人臉上戴著的狐狸面具仍依稀可見。面具後是波浪般的長髮,手上有戒指和傷痕,面具下還有一雙貓般的眼睛。狂風暴雨用力毆打在歌梨臉上,也打在男人的面具上。
忽然,歌梨理解了。
「……沒錯,你怕我重新做好寶鏡會阻礙你,所以才來殺我們的。」
狐狸面具男姿態優雅地靠在門邊,從喉嚨中發出低沉的笑聲。像是在看一場好戲般,看來他似乎很習慣這樣。或許生前,他也常這樣百般無聊的看著這種事在眼前發生吧。貓般的雙眼中,突然掠過一抹掃興的神色,露出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表情。接著像是想將玩膩的玩具丟到一旁似的,提起了手中的劍。
那個眼神不像是要殺人,而是跟想要破壞東西一樣。所以歌梨也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
歌梨回頭,凝視著盤子上堆成一座小山的鏡子碎片。不顧一切也應該要完成的那面寶鏡。同樣都捨棄了自己的性命,但結局卻不該是這樣的。絕對不該。
她將手上一直戴著的手套取下,舉起丈夫無力垂落的手,摩擦自己的臉頰。那總是撫慰歌梨的溫暖雙手,如今變得比冰塊還要冰冷。全身被雨淋得濕透,歌梨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哭了。這個人一直守護著自己,從好久好久以前,當歌梨被長老們捆綁手腳,監禁在黑暗中的那個時候開始,就在守護自己。
「你真是個笨蛋哪,純哥……你這麼文弱……怎麼可能從這種壞人手中來保護我?」
眼淚再次沿著臉頰滾落,滴在丈夫冰冷的手上,破碎了。歌梨吸吸鼻子。
「男人對我來說,果然除了瘟神之外什麼都不是。最討厭了……」
劍劃破空氣的聲音,消失在激烈的暴風雨聲中……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雨沒有停。
新的寶鏡沒有完成,雨也沒有停,不斷下在整個藍州的土地上。